酥糖IF/火耳-36-

36.


黑布一去,被突现的灯光闪了眼睛,唐山海被推了两步,才恢复了视力。

那些人关上铁门上了锁,出去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再看回面前,这里是西式的房间,楼层不高但也不是一楼,已经改造过,铁栏杆围出房间的后半部分,就像监狱、就像牢笼,而自己正在它的里面。

唐山海一个人呆在这里,他没有见到苏三省,但他知道苏三省一定没有死,那一刀要不了他的命,自己也没有想杀死他,也许过一会儿、也许明天,他就会到这儿来。

西餐有人送来,依然精细,然而苏三省不来,唐山海也平静不了,仿佛成了企求解脱一般,期盼着他快来。

布好餐盘,可送餐的人并没走,唐山海这才抬起眼帘看了她一眼。

是阿梅,含着一点矜持的微笑看着他。

她本身最多也就服侍他的生活,但她来,本身就意味着很多,可是唐山海现在无心寒暄,只是勉强对她点了下头。

阿梅察言观色,也只静静垂手立于一旁。

然后,来了。


苏三省进来的时候,正听见唐山海的声音:“我想活下去。看见他就不想了。”

原来是在跟旁边的阿梅说话。

恰到好处的示弱,不甘示弱的挣扎。

不得不说,让脖子上还缠着纱布的苏三省心软了:“就那么恨我?”

看一眼施施然坐在对面的苏三省,唐山海自嘲的一笑:“自己还没摘干净呢,凭什么恨你,就凭上等人吗?”

并看不出他有什么重大的变化,只是依稀觉得好像沉着了一点儿,但苏三省还是感觉到了:“你在外面遇着什么了?”

“只是穷人。”

竭尽全力的活着。

但是穷人的善良,更加笃信,因为他们竭尽全力,才有一点点的力量。

就像那女孩,黑红的小脸圆软,可又带着江风的方硬,圆钝的手指很粗糙,也就十三四岁吧,就对他说别怕。

她爹说的,深宅大院的孩子都养娇嫩了,连点雨都受不住,她还不让。

说的对。

一向自觉得是军人,老百姓是他们保护的,可保护了个谁,反倒是人家救了他。

人在难过的时候就会爱上看日落。

黄昏的太阳,都当成黎明的曙光,自然是可悲,可他现在需要这个。

好像就连夕阳,都能给他注入希望。

就像他过去鲜花着锦,绚烂荼靡的生活,并不是灿烂,而是荒凉。

清晰明了的谎言,晦涩难懂的真相。

身在汹涌的人潮,却如孤独的海啸。

老渔夫说的对。

要保护人家,是不是得硬朗点啊。

唐山海出走前,其实脖子上的伤已经愈合,只是怕磋磨新长的嫩肉,也怕留疤,依旧敷着去疤的药带着纱布的。

这回回来就没见了。

也对,连衣服都换了,便裤便褂也就罢,就连里面的白马褂都是旧的,应该洗过,但陈旧的痕迹也很明显。

他哎,连自己的衣服都没穿旧过,更别说穿别人的旧衣服了,粗布糙麻,他那细皮嫩肉的,也穿了。

当时带伤逃亡都不敢给他脸上抹灰,这…应该还是擦过了吧,还没擦干净。

指指边几托盘上的一小堆手巾把,阿梅见机捧来,苏三省捏了捏,拨开外面的一层,挑了中间还温热的一条,一边拆着一边走过来。

哪怕有牢笼不能靠近,但巨大的玻璃窗采光依然非常好,尤其是在这个阳光并不再如上午强烈的时间,西面的窗子也让夕阳的美好,分毫不差的投射进来。

尤其当这阳光洒落在唐山海身上。

他去他那儿报到的时候,就是在比这不差美好的阳光里,不过大概是在早上吧。

唐山海坐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跟戴笠两人就像在闲话家常一样,见他进来的时候脸上都还带着笑的余韵。

不像他平时衣貌讲究、风度翩翩,甚至算不上整洁,那个小脸儿哟。

拆开的毛巾展平,折好,叠成小块覆上他额头,细细的从额角开始擦起——温柔得简直让人错觉是情人的抚触。

温热的,湿润的,就像他从未得到过的——也许曾经接近过,只是这接近让他错以为了是拥有。

唐山海被他捏着下巴抬起脸来。

他自从苏州受伤,就没彻底恢复过,也没人指望能完全恢复,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更白更消瘦,自然也不像以前健康那样白里透红,但还是比大多数人强得多,尤其热毛巾擦过之后,温热的水汽掩去了略微的病色,滋润得多,也透出更多血色。

唐山海不爱再看见他似的,瞬目甩开他的手。

其实他这样,头发不是很整齐,脸色洁净但是憔悴,不说话,满脸的不高兴,不像一贯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风流少爷像,反而更好看了。

苏三省好像也不在意,反倒坐他身边的椅子上,甚至笑言:“你小刀拉我脖子,还得我低头认错,你说是谁不讲理?”

说的好像不是拉脖子,而仅仅是手指上拉了个小口子,也不是要他命,而是小情人闹个小别扭。

唐山海虽然只是拖延时间,并不是真的要杀他,可这话还是让他感觉到了屈辱。

软弱的屈辱,就像是玩物。

可这个,说出来矫情,咽下去又拉嗓子,只能如鲠在喉。

好像只要谋杀是安静的,不声不响在进行,人们就会视而不见。

这话都能让他脸色发青,恨恨的看他。

苏三省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只是沉默着站起来,从衣袋里摸出了一个东西,排在他面前的桌面上。

是戒指。

徐来的。

婚礼泡汤了,婚戒当然得补上,意大利的珠宝大师专门给他们设计的,只此一对。

钻托的缝隙里,还有黑色干涸的血渍。

唐山海心里还说他的触角伸不到湖南,甚至苏联人也是,可看着他干硬的眼神面目,

他已经知道了。

泪涌上来,但唐山海红上来的眼睑,已经让他的眼底里面血红,横陈在雪白的脸上,那雪白仿佛连眼睛都吞没了,就像冰天雪地的皑皑里,弹了一线饱蘸的朱砂。

“我太太,女中豪杰,为国建功,我尤不及。男人都比不上她。”

下一秒就溃决的眼泪,泪珠晶莹,却好像一颗颗子弹,甚或炸弹,带着震耳的尖啸,千里奔袭,穿心而过。

苏三省只是摆手让阿梅下去,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对唐山海这幅情状的态度,只是抬手抚在他留有泪痕的脸上,

柔润,温凉。

这一抚,一定是让他心软了,苏三省指尖托在他腮边说:“人都死了,没得比什么。”

可唐山海溃决的只是泪,却仿佛这泪反而给了他力量,就像炸药给了弹头洞穿的速度,甩手一挥,啪的抽掉他手。

苏三省没看到他低垂下去四顾的视线, 但不必,也知道了他正在找家伙——苏三省是真正沙场上下来的,他没有把握赤手空拳,一击必杀。

他是真要杀他了。

苏三省的指尖还在他脸边。

就像引信都点了,却憋了三年没炸的炸弹,

撞针,动了。


黄昏撞倒在墙角,从他的伤痕中,流出一滩晚霞。

唐山海果然是恢复不来了,不然就算赤手空拳,一击不中,也不至于会一个送肩,掌根推颐,就被他击倒在地,脑子一懵,爬不起来了。

身手要是还能练,身体素质就难了,何况他们最大的差异,并不在于这些细枝末节,而是上没上过狭路相逢,刺刀见红的沙场,真正的近身搏杀跟用枪杀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苏三省蹲在身边看他,不知是不是怕他摔到头了,一时没敢动。

花还在开,看花的主人已经走了。

世上有可以挽回和不可挽回的事。

唐山海的眼里带着泛红的水光,躺着喘息,缓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

“苏三省,为了活命你谁都敢卖,已经不把我当人,而是你的所有。三姓家奴,我就是死,也要拉着你!”

他似乎已无力再战,但这无力,置之死地,反而在他脸上催生出了近乎疯狂的狠戾:

“你许了苏联人什么?我要说杀了你,就答应他们,你看你还能不能活!”

有死而荣,无生而辱。

他都爬不起来了,还说这狠话,除了伤伤人,无功无益。

苏三省面色阴沉的听了半晌,甚至歪着头咧嘴一笑,说不上是嘲笑还是讪笑,只是就那么一笑,然后好像用行动表明态度,握着他腕子就俯身压下来。

唐山海绝望时懒得反抗,此时却像又被仇恨上满了弦,哪怕输出不来,也是手刨脚蹬,拼尽一切全力,哪怕用被诟病为女人武器的指甲和牙齿。

这最多能撕开一个逃跑的缺口,可他根本站不住,手脚并用还撑不了两步就跌倒。

可就抓回来,按住了,衣服都撕了,就是反抗,不屈服——他一向不是这样的,上次逃跑那样精心准备,周密计划,军事思维,要撤退就绝不恋战,咬一口就跑,才能毫无接应都跑出了南京,如果不是怀疑他们与当局勾结,就这么大隐于市,只要能坚持上一段时间不被补,其中的联盟就会彻底破裂。

可是这个可惜,却成了苏三省最后的生机。

期待是一种半清醒的灼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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