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都记 清平乐 —— 睡都睡了,还来这套眉来眼去拉手亲脑门然后再那什么的循序渐进是不是有点不要脸

次日清晨,白庭君来时看到角门的人群,是雨瞳木启程返回南羽都,因他缴旨之后,领了差事就要外放,这一别就要经年了,因此送别者众,唯独没见风天逸。

帝王之道,帝王之策,帝王之术,他们都学,都用,何况年少同窗,虽然一直吵吵闹闹过来了,但仍旧没人比他更明白风天逸的心,既是保他,也是避嫌,帝王和奶兄弟的心,撕扯着他,让他两面受困,既不想杀他,又不能重用他,只能远远的放他离开南羽都,让他的皇叔,也让他自己放心,保住这个最后的小兄弟。

白庭君信步走进,见风天逸歪在榻上,只着一领靛色的襕袍,闭着眼睛,头发松松的挽着,虽是睡着的样子,但不知是不是真的睡着。

他一来没通报,二来没通报,时间一长,好像都习惯了似的,虽然这本就是他的行宫,可居然能就这么在风天逸睡着的时候登堂入室,可也是天长日久,身边人就疲沓了好像觉得理所应当也似。

看他缩着手脚,不知是不是冷,走上前去,白庭君手抓衣领把自己肩上的轻裘卸下,顺势往他身上一搭,风天逸秋毫未动——古礼裘上有裼衣,兽毛是不能外露的,彼时礼仪总有那么丝金玉其中、不可外露的意味,后来做了端罩穿在外面,也就那么着了,不过这么敞剌剌的裘皮,也就搁在他身上,好像就连紫黛若青那么深沉肃穆的颜色,都更显得他白得发光。

风天逸已经很高了,但白庭君更高,小时候吵架站得近了他都会踮脚,也就是白庭君仁厚,看破不说破而已,这一披上就看出来了,将到小腿的一件大衣裳就把他盖得七七八八了。

白庭君也是随便披戴而已,去了皮裘,身上也只有白底青缘的便袍,短衣箭袖、窄腰合体,脚蹬长靿靴,腰系蹀躞带,转身负手立于窗前。

肩背挺括。

有那一刻,风天逸想,也许终此一生,他们之间,也只有这一向一背的距离了。

 

方夜彦禀报卓琳求见,风天逸正在内堂更衣,侍婢莲步轻移,出来对白庭君一福,烟行退下。

卓琳趋步入见,行礼,白庭君摆手罢了:“坐。”

他是霜城最有权势的家族上一代当家人,卓航明的次子,卓航明仅仅官至內使,但影响大到足以左右政局,党羽众多,对白氏几成挟持之势,而白女皇对他没有剪除的原因,除了时机未到之外,卓航明急流勇退,退朝与白女皇达成默契是一条,再就是白女皇意外崩逝,其实在朝堂之上,是没有为白庭君做好万全的准备的。

因此卓家在前朝尾大不掉的隐忧,到了白庭君这儿就真成了不幸万一,一旦处置不当就是萧墙之祸,比起风氏对贵族的防备还是未雨绸缪,白庭君面对的,就是内外朝臣一旦互为犄角、轮辐向心,庙廊之上霎时就会风云变幻,险若沙场——不过白女皇毕竟还是深通王策的君主,军政大权要命的事情,还是攥在手里的,而且巧的是,白女皇逝后不久,卓航明就也死了,这件事情就不再像之前,白庭君强敌环伺,主少国疑之时,那样迫在眉睫。

然而自从真正见识过卓家的余威,白庭君就不能不对这个貌似文秀的接班人刮目相看了。

卓琳起身坐于右首,面目文秀,肌肤白晳,更是面目和煦,未语先笑,微微一笑让人如沐春风,但身形颇高,肩宽膊阔。

侍婢去而复返,敬上盘碗,卓琳笑而致意。

“相父为我留下晋卿,如珍宝也。”白庭君笑容容赞许,此次太尉之过,正是卓琳从中斡旋,才促成了他无知无觉的自投罗网,朝中党争,向来是制衡权臣的好办法,太尉在这个家学渊源的世家子面前,不过匹夫耳。

卓琳手放膝上,微躬身道:“为臣自当为君分忧。”

“太尉一介武夫,这事就罢了。”白庭君安然说道,忽然破颜一笑,说的通情达理:“倒教你不好做人了~”

“君威自度,非常人可论,臣此来正是要为太尉求情,如此甚好。”卓琳面上含笑,言辞甚贤,转而请到:“只是另有一事回禀。”

白庭君见状,屏退左右。

“臣来前,已经看过阁部移文,南羽都兵变初定,但从他们官员任免来看,贵族世家已经经过一轮清洗,摄政王风刃说是监国,恐怕已经权倾朝野。”卓琳说完,有一搭没一搭补上一句:“倒是削藩逼反的羽皇,至今没有动作,也不知是如官文所说,还是真像传闻,其实已经被幽禁了。”

白庭君却没答言,转而问道:“ 南羽都的蓼花,这个时节开得正好,不过太红了,晋卿此去,可见到桃花开了么?”

“臣未得亲去。”卓琳面色未改,躬身答道。

“嗯。”白庭君点点头:“知道了。”

 

卓琳盘桓片刻后告退,直至出门上车,忽而开口问道:“屏后是谁?”

“宫人称其太胥公子,耳目探得,曾与婢子谈笑时,写在手心,就是这两个字。”车屏后答道。

“太胥,东方之极,樽木之地,华胥一梦,千年一引,太,昊,华,胥……”卓琳锁眉沉吟,忽如醍醐灌顶:“为风姓!”

“羽人皇族!?对,风氏自认东皇之后,伏羲太昊,风氏华胥。传闻青都之变,羽皇流落民间,竟是真的?”屏后之人大惊,但之后轻轻出了个声,轻蔑之意已显,卓琳明白,甚至之前也是这么想的,经历过天空城之变,风天逸早已不是当年指日可待的雄主,摄政王风刃虽已归政于他,但要另行废立,都是名正言顺,乃至众望所归的事。

但此次一见,白庭君用意难测,这个看似纨绔的风天逸,与白庭君虽不和睦,但毕竟有同窗之谊,两人若是有什么默契,怕不是那么简单,若他只系虎落平阳,得日翻身,就还是能左右形势的一支,不可小觑。

卓琳斩钉截铁道:“去查,从头查起,事无巨细,全都要,让南羽都的耳目设法去找见过羽皇的,宫人、世子、大学、侍卫,要机密。”

 

“看到了吧。”白庭君捏着一支紫铜鎏金壶进来,一边把温热的奶子斟进风天逸面前的碗里,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叙道:“心腹大患,疥癣之疾。”

侍婢原本侍立在旁,原本见他饭没吃多少,正托着景泰蓝的捧盒,伺候他吃块点心,见白庭君进来,气氛融圆,便把捧盒安置桌上,不露声色站在风天逸身后,悄悄一福,无声退出去。

他这话说得非问非答,但也无碍,风天逸本也无意作答,只是留意到这把铜壶与桌上所用不同,造型高挑,工艺朴拙,并非中原掐丝焊铸,也非羽族晶莹缥缈的精巧,但人物景致雕刻庄严,纹饰古雅,保养光亮,绝非凡品。

然而壶口吐浆,奶子的热气带着香甜的腥膻气扑面,味道仍是不为所喜,风天逸躲不过,推远了装奶的铜碗:“我不爱喝。”

白庭君并未强求,只是放下奶壶,坐他身边的杌凳上:“我也不爱喝。”

许多华族喝不得奶,会嗳气腹泻,羽人也不喜腥膻气,唯有蛮族,因其游牧为生,奶品肉品,更是他们日常所用——白庭君上次提起,其实已有联羽抗蛮之意,千秋大计之志。

然而究竟是人羽两族、合婚通埠的千秋大计,还是人族独霸,合纵连横的千秋大计,天知道——做这种戏有什么意思,风天逸哼了一声,不接话。

说话宫人近前来报,说前阳使求见,白庭君出外去见。

 

风天逸刚凭窗望出去,发现随白庭君来的方夜彦,居然正与他的侍卫长交接防务,见他发现了,忙进来拜见。

“你这样的心腹,不去办大事,来我这做什么?”风天逸与他早已相识,深知他这人死心眼,一门心思死忠白庭君,虽不憎厌,但立场不同,当然也不会喜欢。

方夜彦垂首答道:“护送羽皇返朝,因要借道北地,因此教我一路扈从。”

“北地……”风天逸沉吟一声,想白庭君怎么没提前打招呼,转而打发方夜彦:“那也不必喧宾夺主,你一门心思都是主人,在我眼前平白惹得厌烦,还是随他回去吧。”

方夜彦乖乖答:“臣鲁钝,不讨羽皇喜欢,不在御前乱晃就是。”

风天逸真是都气笑了:“你这人怎么这么愚,真不知道跟戚落霖是怎么长的,心眼儿全生在他那儿了吧。”

“我跟他又没关系……”方夜彦诺诺道。

风天逸反倒觉得跟他说话轻快的可笑,难得有心情诮笑:“是了,你可是忠臣,对他忠才烦人。”话说到这儿,还是翻了个白眼。

“我是华族啊……”方夜彦真不愧呆,喃喃了一句才说句要紧话:“陛下也是为着羽皇您好。”

“哼,伪君子!”风天逸不知怎么,一听就翻了脸,恨恨哼了一声,转眼一看他怎么还待在那儿愣愣,顿时不耐烦:“出去。”

方夜彦不敢违逆他,但连忙退下时,还是忍不住小声说:“要不为着你好,何苦出人出力,扶谁不是扶啊。”

越是老实人说实话才越堵人,风天逸恐怕这辈子都没被堵得这么惨过,又怎么能说他是对不起我,只能一巴掌挥翻了身边的铜鹤,落地当啷啷啷巨响了好一会儿。

白庭君正走进来,闻声赶上几步,进来一看这是怎么呢,看了背着身的风天逸一眼,张口无声示意方夜彦你怎么惹他了,方夜彦一脸迷茫,白庭君只能摆手让他下去。

可上前还没说话,就被甩头转身的风天逸,劈头盖脸来了一顿,就像对上一头怒吼的狂狮:

“白庭君,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你我心照,我那时候小,觉得欺负你好玩,还真当你君子,现在知道了,你这种人要狠起来,我飞都追不上,谈什么互信,作这种戏有什么意思?当年霜城之约我都是留下禅位诏书来的,现在又怎么能把羽族的生杀交在你手里,就算皇位我不要,甚至破国灭家,心还是会向着故国的,你非我族类。”一气说完,然而看着白庭君,忽又觉得意兴阑珊,拂袖而走。

他现而今穿的,都是依着人族礼仪的衣物,颜色鲜嫩的簇新春衫,深衣广袖,甚或比白庭君穿的,还更循汉从文,比起帝王更像书生,他又教养端严,动静之间颇似行云落花。

见不说你走吧他就不走,风天逸便径自要走,却被抓住衣袖扯得站脚不住,一个踉跄就被拉回去,风天逸手推在他胸前,撑开了小臂的距离。

风天逸却一下就冷了脸,一把推开他:“你走吧。”

言辞之间,并不再如先前恨极的暴烈,只是这样水滴石穿的淡漠,直仿佛意冷心灰的冰凉,也许就像,阅尽千帆,再又洗尽铅华。

白庭君看着他,忽然说了一句:“苓儿说,你的眼睛真好看。”

他们说话,总不会言尽于意,无论白庭君的意思是不是,但风天逸最先想起的,却是易茯苓也是人族,非我族类。

白庭君看他撇开头去,忽然有点惶恐,不知他是不是眼圈一红。

不过他既然开门见山了,白庭君也没所谓装腔作势,一欠身,取出一把刀来放在他面前的桌上——是他的金刀短匕,他捅他的那把。

风天逸眼睫低垂看着刀,一脸的风平浪静,只是忽而一勾嘴角,除了姣软的嘴唇,脸上纹丝未动:“你不怕我再捅你一刀?”他这样笑,看来是不怀好意的。

但白庭君与他相识经年,看得出他真正的不怀好意,与色厉内荏的不同——他已经被说服了,只是过不了自己那关——白庭君如此知情识相,既然知道他心结所在,自然会顺水推舟,给足他面子,和弃私愤秉公刑的理由:

“你会吗?”

这样示弱,反倒说的风天逸眼睫一闪,全不如眼睛一亮也似,只是短促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却把愤愤的,疑窦的,怨恨的,伤怀的,一丝一毫都说的清清楚楚。

白庭君看着他,忽然怀念起他当年的少年意气,初生牛犊,什么都不怕,不管不顾,就像普通的纨绔子弟,看不顺眼就要无事生非,为教训教训自己,捣蛋到宁愿被罚也要干。

大弄权术,一边挑拨他们生死相争,一边布下生死局,这种事白庭君是不愿意当着风天逸的面做的,哪怕风天逸自小就不是省油的灯,甚至更早懂得世道艰难,但他用来调皮捣蛋、惹是生非,可自己而今这样,总好像真成了他嗤之以鼻的伪君子,好像没了少年时的清高,莫名觉得丢了面子。

随即站起要走,白庭君忽然咕哝了一句:“是挺好看的。”

他没说的是,只是别像要哭一样,蓝色的眼睛,一哭真像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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